五十嵐律人老師：

您好，恭喜您得獎。我是森博嗣。

我在二月拜讀了您的《法庭遊戲》。

法庭推理在國外很普遍，但我從沒讀過這個類型的國內作品，感覺非常新鮮，國內已經引進讓一般民眾參與審判的制度，可以想見法庭推理今後一定會發展得更加蓬勃。此外，這和一般推理小說的要素不太一樣，是創新又極富野心的作品。

義務教育不會教到法律，所以人民踏入社會時對法律幾乎一無所知。在日本很少有機會學到邏輯論證，法學和理工一樣是遠離一般人的領域，專業度非常高，要把如此專門的知識設計成遊戲，還要寫成簡單易懂，一定很辛苦吧。

書中不時出現的專業知識也是故事的重要關鍵，故事以此為基礎打造出堅固的構造，塑造成了可以從不同角度去享受的作品。

這部作品裡也有天才角色。或許該說符合天才的表現，這號人物年紀輕輕就通過了司法考試，非常厲害。此外，兩位主角也非常優秀，這個陣容倒是跟《全部成為F》有點像。想要描寫天才的資質，就要有足以理解天才的聰明人，所以會有這種陣容也是應該的。

要描寫天才的前提條件，就是要知道天才，還要能理解天才，而且也少不了理論上的解釋，除了理論的縝密，還得展現出落差（跳躍性思維）。要營造出這種場面，只能花很多時間去構思安排。所幸小說家有很多時間思考，體育競賽和音樂表演就沒有這麼多時間了，相較之下寫小說還比較幸運。（換句話說，即使是凡人也能寫出天才的小說。）

我很少考慮到寫作的才能這件事，我甚至沒有認真思考過自己的作家身分。事實上我根本很少讀小說（今年只讀了《法庭遊戲》這一本）。我沒什麼機會接觸到其他人的才能，對自己的才能只有隱約的認識，發揮才能的方法也很簡單，就只是誠懇地、踏實地持續寫下去。

說到這個嘛，我沒有「要寫出曠世鉅作」的雄心壯志，只希望這輩子能一直努力地寫下去（而且還有可能半途而廢），或許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的才能只有這種水準吧。我想，每個人看待自己才能的態度一定都不一樣吧。

五十嵐老師這麼年輕，未來還有著無限的可能性。您對創作懷抱著怎樣的夢想呢？

森博嗣老師：

非常感謝您詳盡地回覆，我感動萬分地讀完了您對《法庭遊戲》的感想。

決定投稿新人獎時，我很單純地想到：一定要夠「新」才會得獎。個性鮮明的人物、創新的詭計、縝密的心理描寫……我做了各式各樣的嘗試，最後寫出了這本《法庭遊戲》。

如您所說，日本的義務教育幾乎不會教到法律，頂多只會教國民主權、和平主義、尊重基本人權這（謎之）三大原則。先不說合不合理，法律明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卻被當成脫離日常的學問，我想到可以把這個落差當成推理作品的根基，接著又想到可以加入自己的一些人生經歷。

我相信重視娛樂性的法律推理是大有可為的類型，想在其中愚直地追求自己的「新穎」。

超過一般人理解範圍的才叫作天才，所以要有介於中間的角色作為橋樑……。這道理很好懂，但實行起來卻不容易，如果我持續挑戰描寫各種不同等級的才能，哪天寫出了像四季那樣的角色，或許就能擺脫天才的詛咒吧。

我覺得才能只是一個門檻，既然寫作的優點是可以花時間慢慢想，把才能當成推託之詞就太說不過去了。

對創作的夢想啊……

身為律師無法達成的事，我希望能藉著創作來達成。律師要依照客戶的意願給予建議，但小說可以由讀者自行解釋，如果年輕學子因為讀了《法庭遊戲》而對法學產生興趣、跨出義務教育的圈圈開始自學，我一定會很開心的。

在老師剛出道時，「理系推理」也是被視為冷門且專業的領域。我想請教老師，被歸類為這種領域的作家是不是有特別辛苦的地方，或是該注意的地方呢？

請多指教。

五十嵐律人老師：

您說得沒錯，雖然義務教育沒有教導那些行為是犯法的，但做了犯法的事還是會被逮捕，就算辯解「我不知道」也沒用，這就像是沒有簽約卻被告違約，有時還會因為法律修改了而莫名其妙地觸法。

外國電影從以前就有很多精彩的法庭劇。我覺得「沒有先行勸導就不算正義」這種觀念是日本所缺乏的，今後不知道會不會有所改善？

殺人是多大的罪，一般人頂多只會漫不經心地想想。對了，現實生活和小說的不同，應該是承認自己殺人也不會被當成重要證據吧？還有，一般民眾都期待做了壞事的人會反省及道歉，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直接聽到殺人犯的反省或道歉，所以才想在小說裡看到吧。

理系推理啊……不是的，我就是為了省麻煩才選擇理系這個路線。要說辛苦嘛，大概只有思考「非理系的人看得懂這個嗎？」。譬如有個名人說「奧林匹克不會延期也不會停辦」，理系的人一定會反對，因為理系的人聽到「奧林匹克不可能停辦」會很驚訝怎麼能把未來的事情說得那麼肯定，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不過，那種說話方式在日本非常普遍。（如果覺得這個例子舉得不好，可以把「奧林匹克」改成「降低消費稅」之類的。）

五十嵐老師將來會當律師吧？在我的想像中，法律是個講道理的世界。日本人普遍不太喜歡律師，覺得「律師都是站在壞人那一邊」，最近情況有好轉一些嗎？在日本當律師雖不至於像在美國那樣受人崇拜嚮往，但評價是不是和以前不同了？

森博嗣老師：

感謝您的回覆。

刑法裡也清楚寫出了「不知法律不免責」這句諺語。以為殺人不會有事而動手，還是有罪；本來打算殺人結果殺的是假人，那就是無罪。即使法律原則可能被刻意扭曲，但我相信還是要有個標準才能維持秩序。

說到日本目前的爭議，有越來越多人會靠著網路氾濫的資訊在法律上爭輸贏。不過，會爭到法庭上的不多，人們還是比較喜歡私下解決，這也是源自日本人不喜歡公開爭吵的性格。日本人還有準備周到的傾向，作戰前一定要蒐集充足的武器（證據），或許是因為這樣才更需要偵探，至於名偵探就不見得有必要了。

我有想過，能不能把量刑的工作交給人工智慧呢？法官則是負責用一般人也能聽懂的方式說出法庭上得出的結論，從這一點來看，動機和表達反省今後應該會更受重視。

包括我在內，有很多人都不擅長防範於未然的思考方式，就算想要避免紛爭，也只會想到要減少負面因素，不太會想到要增加正面因素。模擬尚未發生的狀況確實很重要，但最關鍵的終究還是個人的觀念吧。

「律師都是在幫壞人工作」這種偏見已經根深蒂固了，要完全消除是不可能的。我現在也比較看得開了，對於以和為貴的日本人來說，努力爭取正義或許還不如爽快地切腹更值得讚賞吧。不過律師的存在意義也是因此才更加重要，想要當正義的英雄就得走在荊棘的道路上嘛。

我知道新手作家要生存下去不容易，但還是想試著努力看看。或許重點只有一句話──以很快的步調持續發表優質的作品。如果老師還有其他建議，也請不吝指教。

有勞您了。

五十嵐律人老師：

的確呢，由於網路普及，有很多人會隨便亂說話，甚至還有人會曲解法律。目前一般人的態度還是「應該去請教專業的律師」……至於需不需要所謂的「名偵探」就很難說了。

我記得很久以前就有人預測律師的工作會被AI取代，這種說法大概是來自歐美國家吧？如果是在日本，法律用語可以交給AI負責，但還是有必要翻譯成一般的（曖昧模糊的）日語，考量大眾感情的工作在短期之內還是只能由人類來負責吧（雖然在我看來這根本是無用的工作）。

日本最近有些風潮讓我很在意（或許又是不好的例子），譬如老人駕駛失誤造成嚴重意外事故的情況，有很多人會對當事人批評謾罵，甚至做出近乎私刑的行為，讓我不禁擔心肇事原因可能也包含汽車機械的問題或駕照制度的弊病，但大眾卻簡單粗暴地把攻擊的矛頭指向肇事者。為這類有過失的被告辯護當然是正義之舉，但在日本社會很可能受到輿論攻擊，很多人想必就是因為害怕輿論而選擇噤口不言吧。

在小說（或是虛構作品）之中有個明顯的傾向，那就是「惡有惡報」的經典主題。這點不只是在日本，就連在好萊塢電影裡也很明顯。日本的法治歷史不算長，人民對法治的信心還不足夠。正因現實常常令人不滿，所以讀者更喜歡這種（復仇的）想像，身為作家應該好好思考是不是要用這種娛樂性的角度來決定故事走向。

要繼續當作家，我覺得重點在於作家自己的想法，就算沒有寫出作品，只要認定自己是作家，就會一直是作家，反過來看，或許也有人即使不斷地寫出作品卻不覺得自己是作家吧（我就是這一種）。

最重要的是不要在乎別人怎麼想，最好連讀者怎麼說都不要在意。別人的讚美或批評都一致同仁，那都只是別人的意見，都只是雜音，無論再怎麼吵鬧，都像風一樣沒有「力量」，既不能推動人也不能阻撓人，會受到影響只是錯覺，前進或後退其實都是源於自己的力量。

森博嗣老師：

人確實有可能因為麻煩纏身、視野變窄，看不清楚網路資訊不盡然正確的明顯事實，只能被擁有法律知識的壞人欺壓。若想不依靠專業人士、自己保護自己，又很難保持冷靜客觀的態度，這種時候最好還是聽聽第三者的意見，就算不是律師或偵探也好。

我目前正在法律事務所學習，在律師必備的技能中，傾聽所占據的比例大到令我驚訝，所以若是沒有發明出能完美傾聽的AI，律師這個職業應該還不會消失在世界上。說是這樣說，需要法律評估的工作（例如計算扶養費及贍養費、斟酌懲役及罰金）已經累積了大量數據，或許有朝一日真的能交由AI負責。

看到高齡者交通事故的相關輿論，我也思考過汽車普及之後車禍事故的責任歸屬問題。原則上應該是製造商要負責，但社會風氣還是普遍期待車主表現出歉意和誠意吧。就連動物引發的意外或自然災害，也能不時看到應該由個人承擔責任的成見。

法律容許的復仇行為只限於符合正當防衛的情況，而虛構作品能容許的範圍就更大了，為了得到讀者認同而使用這種動機是不是真的好呢？今後我在構思角色和情節的時候也會思考這個問題。

作家的生活方式……我一直都有在想這件事。

我確實經常受到別人的意見影響（根據我自己的觀察），但我自己的主觀會不斷地與之互相抵銷，所以還是能揮開幻覺和錯覺繼續往前走。

為了靠自己的力量往前邁進，我一直是靠寫小說的單純快樂以及對未來的期待來補充能量。這或許只是一種虛有其表的力量，所以我希望靠著全心投入創作故事、腳踏實地繼續前進來累積能量。

請多多指教。

五十嵐律人老師：

我幾乎不看小說，在我已知的範圍內，電影、漫畫和小說有85%以上的故事主幹都是「復仇」，推理作品當然更是如此。我小時候看過的故事結局多半也是以暴制暴，不過近五十年來的故事風格變得比較和平了，似乎越來越有反省的意思。好萊塢電影也漸漸傾向不再由主角制裁壞人，而是讓壞人因「天譴」而死。

在現實世界裡，壞人別說是被好人制裁，連天譴都很少看到，社會大眾一定累積了很多怨言，網路上展現的或許就是大眾至少想要逞口舌之快、痛罵壞人的這種情緒。不過，若是孩子受到這種攻擊就很悲慘了。

我經常思考「什麼是正義」這個主題，越想越覺得困惑。如果是在小說裡，就可以有各種不同的答案，這也是小說有意義的特徵之一。

小說的另一個特徵是自由，也就是「什麼都可以寫」。這件事我還是成為小說家之後才知道的。想當小說家的人不認為什麼都可以寫，一定會有某種程度的糾結，因為得不到評審和編輯的認可就沒辦法當上作家。一個好的編輯會說什麼都可以寫，不這麼認為的編輯只是想要追求銷售量，但也只是知道過去暢銷的作品，沒人能預測今後會暢銷的是什麼作品。

一旦當上了作家，就會變得自由，覺得什麼都可以寫。沒必要再糾結於任何事，也沒必要再被任何成見束縛。畢竟讀者分布得比編輯更廣，不管寫什麼都一定會有人接受。

請您自由地大展身手吧。

森博嗣老師：

如此說來，《法庭遊戲》的主題也是復仇和正義呢。

司法機關禁止「復仇」這種自力救濟的方式，但司法機關只負責禁止，不負責代為執行，被埋沒於此的正義或許就是大眾想在虛構作品之中追求的東西吧。或者正因二者（司法和虛構作品）立場不同所以能提出不同的解決方法，我今後也會繼續思考這個重要的主題。

現在已經達到了預定的通信次數，請容我在此表達感謝。

非常感謝森博嗣老師答應了這個通信的企劃。由於這個企畫，讓我能藉此回顧對老師作品的喜愛和嚮往、在作家之路繼續走下去的不安、關於主題和才能的見解，以及我從決定投稿之前到現在的心情和想法。

梅菲斯特獎所標榜的「只要夠有趣，什麼都能寫」是您們這些初期得獎作家所打造、並由後續得獎作品繼續沿襲而確定下來的風格。既然「有趣」是主觀的指標，迷失方向陷入瓶頸的時候也能試著找出新路，拿出信心、自由地創作有趣的作品。

本來應該要累積更多實績才能像這樣和老師交流，但我卻有幸走了捷徑，雖然這一週以來都緊張得不得了，但是身為站在起跑線上的作家，我得到的實在太多了，對我來說這也是既刺激又快樂的一段時光。

自由地創作，並以此為樂。

為了走上作家之路，我會從目前能做到的事情逐漸累積實力。

真的非常感謝老師。

五十嵐律人